第23章
作者:
游渔犹愚 更新:2025-04-06 11:50 字数:3375
林言倒是对师兄住到寺庙里这件事颇觉讶异,盖因从前相处没见窦止哀流露出对佛法的兴趣和精通。一时之间,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师兄的神秘程度又增一程。
苏州老宅的仆婢不多,林如海的几房妾室也不是张扬的性格。她们自回来以后便幽居院中,并不短缺衣食银钱,林言也保证她们若有别的想头,自己也一定尽心为她们张罗。
只是终究还是寂静的,尤其是到了晚上的时刻。偌大的宅院封闭大半,俯瞰似一块藏青色的云锦,上面用更暗的颜色勾勒出屋角庭院和花园。凄惶的灯火只燃一半,像是火花飞溅上去的星点,只是这星点不会扩大,只是安静地亮着,直到天明时熄灭。
黛玉现正在一颗星星里面。
斐夫人听丈夫提到黛玉身体不好,这次送来的东西中竟有几个她自己绣的填了安神草药的香包。黛玉一只一只捧出来,在榻上排放好,看来看去,只觉得处
处针脚都精妙。
林言却恍惚想起昔年师嫂作弄他的话,这时见姐姐喜欢,不觉笑道:“从前姐姐和师嫂联合起来作弄我,诓我说这样的花样绣一个眼睛就坏掉。这时候是姐姐得了,可没我的错处了吧?”
“竟是不知你几时这样小气的,嗯?”黛玉在他腮上玩笑似的一拧,牵着他的手点在香包上:“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?”
“就是没有我的。”
“我与斐夫人不曾得幸相见,你却是她丈夫的师弟。如今她且与我绣了香包,却不给你——”黛玉故意托腮,佯装惆怅之意:‘佛奴,你老实交代,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错处么?’
他总是说不过姐姐的。
林言‘噗嗤’一声笑出来,告饶道:“我的错处,便是此时跟你耍嘴——姐姐饶了我吧。”
清甜的草药味在鼻尖一晃,一个素色香包被端放在林言掌心。这原本应当是介于蓝绿之间的颜色,此时被暖黄的灯烛一映,更是往嫩生生的绿色去了。
倒应和了此时——寒冬过去,万物复苏。从前的悲戚依旧在心里留下底色,可叫头顶的太阳照耀着,一切都在向前走了。
也往好处走了。
林言在心里更正这一句。
他现在知道师父‘安排好’什么了,短暂的惊讶之后,他也立刻便明晰自己往后应当做什么。
父亲是科举出身的探花,师父是年少扬名的才子——林言的将来有且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——然而他并不惧怕,甚至隐隐为此激动起来。
这是一条虽然辛苦,却能足够保护姐姐,不辜负父亲嘱托的路。
这是一条虽然辛苦,但已经在宿命中推到他眼前的路。
原本温柔亮着的灯烛忽然闪烁,林言以为有风钻进来,想要微微挡住,却见蹦出一个烛花来,然后便燃得更热闹。
“这是个好兆头,对吧,姐姐?”他不自觉跟黛玉求证。
“嗯。”黛玉看一眼跃动的烛火后面,林言笑弯的眉眼,便也笑出声。
“是个好兆头。”
第22章
知新雨如此三年
昨儿下了一夜的雨,今早起来,路上半是泥泞。勤力的佃户挽着裤脚,留心着往前伸出耳朵。
入了春,这时依旧冷得骇人。新叶上披着一层泛白的水露,洋洋洒洒漏在佃户身上,这时依旧濡湿一片。前方人声近,佃农微弯起腰,低头露出极和顺的样子来。
“老爷,都好。”
被称为‘老爷’的人有些太过年轻了——烟蓝色的长褂,腰上只系一条素色腰带。佃农早觉得庄子上的管事是高壮的个子,如今一瞧竟比身边人要矮上半个脑袋,可另一位还是待长的年纪——佃农心里悄悄想着。
他有多大,十四?十五?听庄子里的人说他们家老爷是给父亲守了三年丧,刚来苏州时还是个孩子,承了家中田产竟也能稳当当守住,实不简单。
这般静悄悄打量的时候,林言正背着身与管事的说话。听见佃农声音方转过身来,脸上且笑得和气,见佃农衣着单薄,又吩咐人去取几件御寒的衣物来。
“这怎么,怎么要得。”
“不过是几件旧衣,不妨事。”林言亲眼见着佃农将衣服穿上,眼神中便显露出些歉疚来:“说起此事也是你们无端受害,且放心回家去,必不会叫你们白白劳作一年。”
见佃农犹有些讷讷,林言又道:“你们也辛苦,请老伯回去与乡亲们说,今年的租子也减免些。”
这时候,对方脸上终于显露出真切的喜悦。林言又嘱咐人留心招待,万不可轻慢去。
佃农欢喜着离开,林言的脸上却下了冷色。他兀自翻着手上的册本,不说话,直到管事的腰塌下一节又一节。
“是小的没办利索......”
“你也是好多年的管事,按说不该如此。”林言声音和气,慢条斯理。管事的听在耳中,却觉得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的不是册本,而是他的命根。
“下回,下回定不叫那些人再来——”
‘啪’——
册本合上,林言依旧没有看管事,只是将账册卷在手中,一下轻一下重地叩着掌心。
“我说的是这回事吗?”
最后一下扣的不是掌心,而是管事的肩膀。林言竟又是笑着的样子,嘴里道:“老伯还当我不知事呢。”
背上生起一层白毛汗,管事的脸上汗津津,双脚双手也不知道往哪放。可他眼前的少年主家依旧笑眯眯的样子,嘴上仿佛在催他的命:“你这些年里应外合也不容易,给一双儿女挣下许多家业。有爹娘护着的孩子有福气,只是可惜了——”
不理会对面如何发颤,林言兀自道:“你是想自己揭发去,还是想我将家贼扭送进官府里。”
“少爷......少爷,我是一时糊涂,并没有许多——”
“我知道,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当年家里最险的时候你且留下,我自是感念你。”林言把账簿交给文墨拿着,瞳仁的颜色比上面的墨字还要深:“所以我才问,你是想自己去揭发,还是等我把你送进去。”
“您这是不给我留活路了......”
“我哪里不给你留活路?往日的好处你一句不提,即便此时,我也一没说将你娘老子赶出去,二没叫你媳妇子女把账偿清。你既没胆子,又怎么敢做人家内应?诓我家佃户,还指望我看不清?”林言听着他的话笑出声:“你怕这怕那,却竟不怕自己的主家。看来到底是心疼我,这是替我现杀鸡现儆猴来了。”
臂膀被反束在身后,管事被拉得后退又趔趄。他终于知道年轻的主人并没有顾念‘老臣’的心意,于是挣扎着,扑爬到林言三步外的地方,又被几个家丁扭住。
“少爷,少爷!我去揭发——我去与官府说——”
林言抻抻袖子,又去与文墨说话,管事只听到几个与此事无关的字眼,彻底明白自己没了机会。
“少爷......”
“送过去吧,到时候官府怎么判,咱们就怎么办。”屋里亮着,独照不上林言的上半张脸,只看到一个略瘦的下巴,再往上便是寒潭亮着光点。
外面开始下雨了。
春雨皱了寒潭,管事的哀嚎声也越来越远。林言没再理会这档事,真切抛开似的,无事人一般另嘱咐着今后的安排。见另几个个管事战战兢兢,林言又不轻不重说些甜枣,直到周围松快些才带着文墨回去。
衣摆荡出水泼纹,曾经到胸膛的栏杆此时只到腰间。他早已不是孩童,世事将他磨砺作最合适的样子。雨水在世间雾蒙蒙披上一层白幕,院中的绿树早早开出花苞。
守孝三年,随着这场雨,他们在世俗眼中是“结束”那远离人烟的修行。可林言看一眼又昏沉起来的天色,想着家中的姐姐,心中层层泛上的皆是愁苦滋味。
天宫太高,地府太厚,他不知晓父亲母亲是脱胎转生,还是隐在云层之后看着他们。而林言竟也说不好自己如今到底算不算得叫父亲放心的,能承担门楣,看顾姐姐的儿子。
荣国府那边催得急,老太太想外孙女,又心疼他们姐弟俩年纪小小自己料理家事。黛玉回信,说林言今年就要下场考试,想得在原籍,于是荣国府那边便不催促,只又托人送来许多东西。
林言都记在心里。
守孝三年,不止林言与故友通信,黛玉也常与诸位姊妹传书。银两之事不便在字里行间提及,但黛玉捻一捻信纸,也约莫猜测出如今光景。
至于林言那边,秦向涛便没什么顾及。
这些年,京中并不安稳。
皇上似不满太上皇已久,偏偏老陛下龙威犹重,亦不满儿子的反骨,不时敲打几声。今上正是当年,有心自主,偏偏孝字压头。秦向涛的父亲兄长又去边疆镇守,家中只留下他与秦府老祖母,还有一个妹妹只有八九岁。陈谦时的来信少些,林言只知道他身体愈发多病,偏偏陈大人总强压他读书。
由荣国府到京城朝堂,千丝万缕在几个半大少年公子的书信往来间铺开。只是这时候,他们心里更多记挂的不过是林言寄来了什么,秦向涛和陈谦时又回复什么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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