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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
作者:游渔犹愚      更新:2025-04-06 11:50      字数:3310
  于是林言默默伏低身子,额头抵着黛玉的膝盖,拿自己去暖她手的温度。
  “我有时想,幸好是佛奴与我一道来的。”黛玉依旧望着外面,好像透过那雾气,她也能化作一道水汽直回扬州。她也没有看林言,只是悄悄的,耳语一样诉说着:“总有人与我一道的,若是叫我一个人回来......”
  若是叫她一个人回来,徒劳望着水色,催着归舟。她的父母双亲已失一人,如今父亲也不好,黛玉心中那只许久没有出现的窄口的瓶又流进许多忧愁,倒不出。
  若是只叫她一人回来......
  黛玉微微垂头,大约不会有第二人如佛奴一般拿自己去暖她的手。
  “姐姐,等我们到了,我还想给父亲看我的文章。”林言的声音因为伏卧的动作有些沉闷,黛玉应着,手一下一下抚着林言的脊背。
  她忽然又想起母亲。
  佛奴这个名字是母亲取的,她跟黛玉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,又说起他耳后的红色胎记与黑沉沉的眼眸。
  “有个人伴着总是好的。”
  那时候黛玉的亲弟弟还小,原本说要给他的佛奴却早早跟着黛玉做了学童。他们一并跟着先生读书,佛奴好似真切应了名姓,健健康康,连跑带跳,付出苦功,得了佛祖庇佑。
  有个人伴着总是好的。
  黛玉在心里念着母亲当时的话,紧紧握住林言的手。
  寒冬的江水太冷,晨间的水汽太重,飘摇不散的浓雾好像要把人吞噬进远处的水墨图景中。
  可手握得紧,他们便不会离散。
  黛玉忽然懂得了母亲那时的担忧与安抚。
  “姐姐......”
  脸颊上无痕,眼睛且干涩,但林言偏偏直起身子,仔细擦拭黛玉的眼尾。黛玉觉得有些好笑,因为她并没有落泪,是林言在哭。
  额头对着额头,他们的心在这时真切贴在一处。没有另一个时刻更叫黛玉知晓林言永远会在她一侧,也没有另一个时刻更叫林言知道在他充满离别的早年岁月,唯有黛玉会永远在他身边。
  寒江飘摇,水波晃动,他们在船舱里静静拥着,那些冰冷依旧存在,却渐渐感知不到了。
  他们抵达扬州时已经到了傍晚,曾经离别匆匆一瞥的景象,这时又晃动在眼前。但黛玉和林言已经没有时间感慨。
  阔别许久,他们终于又一次偎在林如海身前。
  那一年送子女登舟,林如海的眉心有一道枯柳一样的刻纹,只是未瞧清便被遮掩。而如今他自身便恍似一木枯枝,即便再下几场大雪,也无法掩盖那些裂纹。
  “父亲......”
  相依在一起,父亲的手和女儿的手一样冷。
  屋里的炭火热烈地燃烧着,但三个人没有一个再说话,只有忽然有簌簌的声音传来。
  外面又开始下雪了。
  第18章
  难抛却落一团圆
  旧的新客,新的主家。荣国府的二爷拜过姑父,住进林府一处院落,确留下清净与久别的父亲与子女。
  方下了雪,又落了雨,也不知他平日上哪去。
  林如海已经没有心力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,他见了孩子,脸色恍惚好些。可大夫依旧日日都来,那是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,诊过脉,看着林言,又对林如海道:“大人家的公子年纪虽小,行事却稳当。”
  林如海听了,微微点头,隐约带上点笑。他听着窗外的雨声,仿佛听着一段紧凑的弹词。滚珠样的词接二连三落下,听客高兴。然而‘啵’的一声,琴弦断了,声音却不能停,只得继续清唱下去。
  雪还没凝固便叫雨水融化,外面的路泥泞,难走,院子里的花被残雪冻住。林言送老太医出去,至外间嘱咐人好生照顾。一抹惨白蛰疼他的眼睛,林言定一定神,往常的喧嚣似是被这场雨水浇
  灭,滚滚红尘中只剩下了雨声。被雨水框住的寂寥,被雨水垂压的凄惶,从天上落下来的东西回不去天宫,他正看着人间。
  屋里的父亲咳嗽一声,林言招小厮过来,嘱咐他带人把又存续起来的污雪再打扫干净。对方应是,林言又赶忙回到房中,想给林如海端水来,却见他摆摆手,指着桌上道:“那卷书,你师父教过你么。”
  林言把水摆在父亲伸手便可得的地方,捧了书,立在林如海跟前,一字一句,细细背诵。
  他的声音正处于间期,不似成人,又难说稚童。林如海喝着水,不时点头,偶尔提问一句,又让他续着背诵。
  “你师父教得用心,你也学得刻苦。”他的脸上终于带出确切的笑容,望着林言,眼睛微微亮着什么:“今日来探病的人家都记下了么?”
  父亲的眼睛,和姐姐的眼睛是很像的。但姐姐的眼睛,和父亲的眼睛不同。
  林言答他记下了,然后便垂下头去。稚童时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,他记得父亲腰上的一枚玉佩,记得他牵着自己往母亲房里走。记得母亲朝他伸来的手,记得衣袖上的纹路。
  可母亲的脸他记不清,父亲的脸竟也在四五载中渐渐模糊。
  有一双手伸过来,林言下意识握住,却见父亲正看着他,无奈的,惋惜着。
  “你是个好孩子,将来该有些成就。”这句话似是一枚樱桃,吐出一个梗,更大的果实卡在喉中。林言跪在地上,额头触及林如海略凸出的膝骨——父亲原本不是这样瘦——林言酸涩地想着,他还记得父亲带他往母亲那里去的时候,步子很稳,见他跟不住,又牵着他慢慢走。
  那只手现在也枯瘦,屋里炭火热烈,掌心却寒冷。这叫林言不自觉联想到师父院子里的瘦竹,他扫庭院的时候,那些竹子也在他的背上慢慢扫着。
  他听到父亲叹气,那口气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。
  “玉儿呢?”
  “我来的时候,庄子上的管事来了,姐姐要晚些过来。”林言半垂着脖颈,并不把自身的重量压在父亲身上,也实在怕露出心里的伤忧:“眼看就要年节,府里人的赏钱已经分发下去,庄子上的东西也送了来......”
  听林言絮絮说着这些日子来的事,林如海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欣慰或忧愁——或许他情愿自己的孩儿再天真烂漫些,可他等不及时间了。
  雨声在寂静中被搁置,林如海甚至似乎忘了自己还握着林言的手,只是半仰头,胡子像一缕白烟勉强从他的下颚溢散出。
  “也过了许多时候,你且回去歇歇吧。”
  林言于是扶林如海躺下,守在那儿,直到他呼吸平稳下来才到外间。叮嘱仆婢小心伺候着,他看一眼已经扫净的污雪,抬脚便往姐姐那儿走。
  黛玉刚叫人送走管事,正想去父亲那里,正巧碰见林言进来,于是心里知道父亲已经歇下了。
  外面依旧下着雨,湿淋淋敲在枝子上。分明是赠予人间的东西,这时却似乎要决心做个强盗,把心底最后的的暖也濡湿。
  黛玉忽然想起留在荣国府的红梅,不知晓他们离开后,有没有人记得照料花苞开放——也许他们应该把它带上的,残枝花开是个好兆头,也许父亲见了也能好起来。
  回过神时有人正仔细牵着她的手,黛玉不需回头也知道是林言。她想问今日太医说了什么,又想问今日父亲如何,可话在舌尖兜转半响,也只是道:“你是守着父亲睡下才走的?”
  “是,今日父亲精神不错,坐了许久,还考问我的课业。”林言没有多说太医的话,只是略略提过。一股彼此心知肚明的情绪在两个人的心底爬出来,外面的寒风把一点雨丝也扫进来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。
  “外面下着,别是布衬捂了水汽。”
  “姑娘,都是新换的,干的呢。”
  这一场雨淅淅沥沥,间隔不停。黛玉差人去问候贾琏,也道招待不周的歉意。那边人回话,说二爷有旧识过到扬州,不得不去,请姑娘哥儿不要介意。
  “姐姐,时候也不早了,你也去歇歇吧。”
  黛玉听他这样说,略动一动脖颈,牵连一阵凉飕飕的痛,才觉得膀子僵硬,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。
  林言细细给她揉着,黛玉按住他的手,道:“不多会父亲就要起了,到时候我去与父亲说会话。”
  林言点头,他下午还要去完成师父的课业。老先生寄了信给林如海,林言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,只是那之后父亲便叫他下午不要过来,安心读书便是。
  又稍坐一刻,黛玉便往林如海那边去。林言与她至院外分别,紧走几步,不知怎么扭回头去,仍然能看见她的背影。
  朦朦胧胧的,明明他也在这里,可好像只她一个被抛在这样的境地。没有林言,他眼睁睁看着她向前走着——淡了、远了、散了......
  林言不自觉迈开腿追过去,急急叫一声姐姐,看见她略疑惑的眼睛,才如梦初醒般停下步子。
  “你,我——请姐姐替我转告父亲,我回去读书,晚些再过去。”